【康拉德×伊芙琳】白如雪的公主
*《Escape from Eden》為《白如雪的公主》衍伸作
作者:潔子花
拜託……我再也受不了了……每天、永無止盡的,如同被白色染色一樣的人生。只有白色、只剩白色,存在在白色之中的黑影竟然是我唯一的所有……我一點都不想好起來,反正也不可能好起來了,就讓我這樣、離開吧。每次都是好不容易忍過痛苦的治療,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今天還沒有過去,真漫長啊……不只一次這樣想,就連看著蜜雪兒幫自己做檢查,也不是第一次想要叫她停止,但我、說不出口,不是因為不想死,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明明還是被希望著存在,為什麼會不想活下來?我不知道。明明康拉德醫生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會不相信自己會康復?我也不知道、不想知道。對我來說我只知道,我幾乎快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在這邊生活的日子,不知怎地一天比一天痛苦。這種生活哪叫作「生活」呢?根本就只是生存而已,被強迫著生存!
但今天的我,依然不敢反抗。
「伊…芙琳,伊芙琳?」
我回過神來,發現是醫生正在呼喚著自己,便將視線轉向醫生,但,手術結束之後麻藥的效果不是應該已經退了嗎?為什麼眼前仍然有些迷濛而看不清對方?是因為身體對於手術的疲憊?還是因為這次的手術的後遺症呢?我胡亂地猜想著,畢竟每次術後的狀況都不一樣,有時好有時壞,唯一相同的就只有我依然沒有康復這回事而已。不過醫生好像很緊張的樣子,為什麼要緊張呢?這次只是想睡而已,應該不用這麼地擔心才對,就如同往常一樣的想睡而已……雖然這樣想,還是開口問了對方:「是的……醫生?」
「醒醒、伊芙琳,妳還想睡嗎?藥效不應該持續這麼久才對……」
雖然想要聽清醫生在說些什麼,卻仍是什麼都聽不清。昏昏沉沉的、感覺很不舒服,為什麼還不能睡呢?如果沒事的話,我想要就這樣沉沉地睡去,然後……或許會遇到黑影,這點有些討厭,但我無法控制,所以就算是有可能會遇到那個黑影……我現在也不在乎,只要能夠滿足想睡的欲望就好了,一覺不醒也無所謂。邊這樣想著,我打起最後的精神,跟醫生說聲:「晚安……」現在睡下去也沒關係吧?反正我存在在這個世界也不能做些什麼。
「醒醒。伊芙琳,現在不可以睡!」
「哎呀、醫生,伊芙琳怎麼了呢?」
那個彷彿充滿著霧的視界最後,我好像看到了誰……在笑?
(啊、是蜜雪兒嗎?)
「伊芙琳、伊芙琳……」
康拉德醫生還在嘗試叫醒我嗎?……還不能睡嗎?但是,好累。活著好累,被醫生關心著的我好累,被蜜雪兒用奇怪的眼神看著的我也好累。如果睡著了,是不是就能到夢的世界去,再也不用起來面對一切了呢?如果在夢裡死亡,一定一點也不痛吧?
……不想死,但也不想活著。
隔著意識看著這世界的一切,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比如康拉德醫生真正的關心,比如蜜雪兒刻意的作弄,比如如白雪公主般無助的我。
故事裡的白雪公主最後有王子吻醒,那我呢?我有這個機會嗎?
今天的我,依然無法違抗命運。
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了。正想著要動一動自己睡太久而有些沉重的身體,卻意外地發現有人趴睡在自己的床舖旁邊。我有些好奇地戳著平常看不到的、對方的髮旋,但動作很輕,因為我不想把他吵醒。
一定很累吧?康拉德醫生。有我這樣的病人,不知道為什麼生病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會好起來,甚至偶爾有起色、以為已經好了的同時,下一秒可能又突然昏過去……一定覺得我很煩吧?怎麼就不能徹底地康復,然後健健康康地離開這個地方呢?
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希望。畢竟對我來說能夠出院的話,還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即便說服自己不要期待,但我其實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沒有病痛地在草地上奔跑著……雖然這樣就再也見不到醫生了,也就再也沒有對我那麼溫柔的人,但是,醫生也能因為治好我而得到成就吧?所以不是只有我自己獲利,醫生也一定是想趕快治好我,讓他的醫術能夠受人肯定吧?
康拉德醫生是位好醫生,一直以來都是。
正思考著的時候感覺到手腕被握住,抬頭才發現康拉德醫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低頭望進對方灰藍色的眼睛──這好像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呢,用這樣的角度看著對方,也沒有好好地看進對方的雙眼。現在才注意到這樣的灰藍好美麗,就跟書裡結冰的石頭一樣,那種像在極寒環境下才會有的顏色,如冰般透亮的藍色卻也同時沉穩。突然有種過去都是被這樣的人好好地照顧著的感覺,這樣想想就覺得我其實也很幸福。
「醫生,你還想睡嗎?」
忍不住出聲詢問對方,雖然知道一開口就會打破這樣靜謐的氣氛,但醫生說不定還有其他的事要做。再說,在這裡這樣趴睡一定很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我沒事了。」
我努力擺出精神很好的樣子,就跟往常一樣,希望醫生不要擔心。
「醫生……」發現對方好像沒聽到我的話的樣子,所以我再次開口。
「我沒事,伊芙琳。」
醫生寬大厚實的手覆上我的額頭,動作一樣溫柔,「沒有發燒吧?」
「沒有,我現在沒有感受到什麼症狀。」我乖巧地搖了搖頭,內心偷偷地希望醫生覺得我沒有問題,然後會說要我好好休息之後就離開病房。我希望醫生能夠判定我很健康,然後跟蜜雪兒說我不用吃藥、或是做其他的診療,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但並不是說我不喜歡蜜雪兒的照顧,只是偶爾還是覺得自己被宛如嬰兒般地對待實在令人煩躁,我應該沒有虛弱到需要被人無時無刻地關照吧?這點不論怎樣我都無法釋懷,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喜歡這樣。
無關乎習慣。
「那……」
醫生未竟的話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頭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康拉德醫生──這才是我習慣的視線角度,總是由下而上地望著對方,彷彿自己需要接受他人的憐憫。
「伊芙琳,如果有任何狀況,馬上跟我說。」康拉德醫生看起來好像還是很擔心的樣子。明明不用擔心的啊,我不是好好地受到你的照顧了嗎?為什麼還要用彷彿病情不樂觀的表情看著我?這樣會讓我不知所措。
「好……」雖然不懂緣由,但我還是順從地點點頭,然後做出準備睡回去的樣子。雖然我不是真的想睡、我只是想表示我有很乖地聽醫生的話而已,這樣醫生通常會比較放心。但這次他反常地抓住我的手不讓我繼續動作。
「伊芙琳,妳又想睡了嗎?」
看著對方更加擔心的樣子,我更不懂了,為什麼連我睡覺都變成需要被擔心的事?這樣我要做什麼才是對的?要怎麼樣才能讓大家放心……現在的我有種被抓到自己說謊的錯覺,讓心裡有點忐忑不安,為了隱藏這點,我小心地回道:「沒有,我是想躺一下。」
「如果不累的話,那就不要躺在床上了吧?」
「咦?可是……」那要做什麼?
「出去走走如何?我幫妳向醫院請假,帶妳出去走走。」康拉德醫生突發奇想,且不知道為何好像很堅持的樣子,還等不及我回答就續道:「一直待在病房裡、又一直待在床上,對身體不好。我想……最近羅占布爾克來了個馬戲團,我帶妳去看看吧?想去嗎?」
我看著康拉德醫生,看了許久,然後點了點頭。
(我想去。)
今天,好像跟平常不一樣。
看馬戲團表演是很有趣的事情。喧嘩的人潮、有趣的表演,還有觀眾的反應,這些都是在小小的醫院病房無法體會到的經驗,因此突顯了這次出遊非常難得。而且聽康拉德醫生說,這樣的表演也不是隨時都有,得等到巡迴的馬戲團剛好來到這座城市之後才有機會可以看到,並不是說想看就能碰上的,這樣一想,就更加覺得康拉德醫生有帶我來看真是太好了。
今天非常開心、非常。在我貧乏無奇的記憶中還沒有發生過這麼開心到值得令人記憶的事,簡直是比聽到身體康復還要滿足、滿足到讓我覺得我可以再次期待明天。因為明天也有可能會發生跟今天不一樣的、會讓人興奮不已的事吧?既然這樣,好像可以去相信明天會有更好的事發生,然後期待著明天我還會睜開眼睛,不再覺得自己是毫無意義地活著。
因此我不斷地說著話,滔滔不絕地講著我現在很快樂、很興奮,並跟醫生討論著有關於剛剛表演發生的一切,說過的話大概超過了我平常一年的量吧?因為口渴而暫停的同時意識到這點讓我的臉頰有些發燙,還好醫生不嫌我吵,甚至還跟我說這樣子很好──我也這樣覺得,因為我感覺我很健康,跟平常不知道在生活有什麼樂趣的我不一樣,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活著。
快樂就是活著。
只是蜜雪兒好像並不這麼認為。
回到醫院病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蜜雪兒把康拉德醫生唸了一頓。雖然醫生辯駁說他有依照程序向醫院請假,還有先確認過我的身體狀況什麼的,但蜜雪兒依然很不開心,她一直唸著我的身體很虛弱、怎麼能吹到風,還有就是我應該好好地靜養,不應該到外面那些人多、病毒細菌也多的地方,可能會對我的身體有什麼不好的影響等等。
蜜雪兒叨唸的內容聽過很多次了,但這次是我看到她最生氣的一次。雖然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生氣,有醫生在的話,應該沒問題不是嗎?平常也都跟我說要我好好地聽醫生的話的,這樣不是互相矛盾了嗎?
「伊芙琳,快回到床上躺好。」
「是。」正在想著的時候,似乎被蜜雪兒注意到我還在門口發呆,於是她很不開心地指著我的床舖命令我。我不敢怠慢,立刻照著蜜雪兒的指示爬上病床,然後側身背對著他們,假裝我沒在聽。
康拉德醫生解釋狀況還有蜜雪兒質問的聲音仍然沒有停止地從身後傳來,我閉上眼睛,如同往常忍耐著手術一般忍耐著,那些叨唸除了針對醫生之外,也一點一點地如同針般刺進我的心裡:「她的身體不好」、「她是個病人」等諸如此類的句子蠶食我好不容易揚起的希望,感覺不論今天如何不一樣,明天的我又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但是,我想相信醫生啊,醫生說我沒問題的,我有些賭氣地這樣想著。
直到身後傳出關門的聲音我才睜開眼,轉過頭來卻發現蜜雪兒還在病房裡。她直直地盯著我看,完全沒有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想她應該有注意到我並沒有睡著,因為她勾起了微笑──這個微笑跟平常比起來幾乎沒有溫度,像是下意識的動作而不是發自內心地揚起笑容,更不像是平常僅是安慰我那樣……說不上來,蜜雪兒的微笑讓我有點害怕,好像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然後她開口關心我的狀況:
「伊芙琳,還不累嗎?今天出去玩了一天,該好好休息囉。」
明明蜜雪兒的語氣跟平常一樣,明明她溫柔地幫我拽好被子的動作也跟平常一樣,但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發芽,但我看不清真相。
「好……」我還是這麼說,不敢懷疑些什麼。
「不用那麼客氣,都照顧妳多久了。」蜜雪兒還是笑著,她慢慢地彎下身來看著我,很仔細地看,我都能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在臉頰上溫暖的感覺,「因為一直相處所以沒有注意到,但這樣仔細一看,伊芙琳也長大了不少呢。」
「嗯……嗯,因為人都是會長大的?」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出現顫抖,與平常不同的對話讓我無措,但我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麼蜜雪兒會突然這個樣子,我不是只是跟平常的我一樣嗎?難道有什麼我不知道但確實發生的問題正在影響嗎?那個黑影?是否那個邪惡的靈魂擾亂了蜜雪兒呢?我胡亂地猜測,然後聽到對方的回話。
「的確,人都是會長大的。」說完這句後的蜜雪兒笑了。聽到熟悉的笑聲,我暫時放下心裡的大石頭。這樣是不是代表現在沒事了呢?
「我去幫你拿杯熱牛奶,喝完之後就好好休息吧。雖然沒有出現什麼身體不適的現象,但妳的身體這麼虛弱,多睡一些也好。」
「謝謝蜜雪兒。」
看著對方走出病房並帶上房門之後,我才鬆了一口氣。剛剛的氣氛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怪怪的,像是打開了什麼潘朵拉的盒子,放出了不該放的東西出來……或許,睡一覺之後就什麼都沒事了,之後蜜雪兒就會恢復她原本和善的樣子,然後康拉德醫生還是會再帶我出去玩。
在內心勾勒著之後可能會有的玩樂,喝下蜜雪兒剛剛端來的牛奶後,睡意襲來。
今天,晚安。
但從那天之後,我再也無法清醒。
會注意到這種事,是因為我一直飄浮在半夢半醒之間,即便不想再睡了,卻醒不過來,不論是想要睜開眼睛,或是強迫自己爬起來都沒有力氣。世界的重量壓在我身上,讓我只能以水平的狀態飄浮在虛空之間,感受不到現實,徒留意識依然清醒,能聽到身旁的人來來去去。在那些人的聲音之中,蜜雪兒和康拉德醫生的聲音在每次清醒之際都能聽到,每次都可以聽到他們在討論為什麼我會一直沉睡,彷彿白雪公主。
當然他們沒有說出白雪公主這四個字,這只是我下意識地這樣定義自己的狀態。
──因為被嫉妒而呈現出來的姿態,只能等待親吻的、沒用的公主。再適合我不過了。
為什麼以前都沒注意到呢?只要醫生對我特別好的時候,只要我的病情有所起色,只要我看起來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少女,那麼,我就得喝下蜜雪兒為我端來的牛奶,然後回歸到我最討厭的、身不由己的姿態,再次被他人費心照顧著。
會發現到這件事,為什麼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身為被照顧的對象,理所當然地接受他人的照顧,也沒有什麼不對吧?
即使因為受到照顧,而同時被妒忌。
我仍然要接受。
聞到被放在病床旁邊的、新鮮花朵的味道,這樣應該可以把我的夢染成綠色了吧?
那時候在馬戲團,康拉德醫生拉過我的手、交給我的雛菊花束,我模仿著其他觀賞者的作法將之丟向舞臺為當時的演員喝采。現在想來倒是有點可惜呢,如果有保留那個就好了,如果有把那個做成壓花就好了,把它的美麗永遠保持下來,在我的旁邊,陪伴我。如同我的存在,之於醫生和蜜雪兒一樣。
……或許不一樣,康拉德醫生是真的希望我好起來,然後蜜雪兒是希望我能夠被她照顧。
所以我今天,依然扮演著需要他人照顧的角色,依然稱職。
只要這樣就好,我相信只要這樣,那麼我──
今天的我依然被餵食著我已經不想再喝的牛奶。
然後在夢裡被黑影掐住頸子的同時,真想就這樣死了算了。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主宰的自己,又有什麼用呢?我對著夢裡的影子這樣說著,一邊感覺到能吸進的空氣越來越少,一邊無所謂地放下自己的手、放棄掙扎。你就殺了我吧,我這樣對著那個黑影、那個邪靈,那個管它是什麼的東西這樣說,你殺了我,我反而可以自由,至少選擇死亡是我的自由。
花、死、林檎……
喃喃說著我自己也不懂的話,在夢中逐漸喪失意識的同時在現實中清醒。我在這兩個世界中不停地交替著身份,不是當個躺在病床上無法清醒的病人,就是得被黑影用各式各樣的方式殺死,我在這個輪迴之中沒有出路,只能被動地接受制裁,為了我不知道的罪。
白色,被無盡的白色包裹住的,現實中的我。
黑色,被永遠的黑色追趕著的,夢境中的我。
白色如雪的床單是我的衣裝、我的禮服、我的裹屍布。
這個世界中沒有王子。
-To be continued…